灯下白头人

【叶黄】三哼经 (章三 远灯)

字数:15944

 @叶雨生繁_叶黄活动企划  

*本章有双花CP向戏份出没

*有张新杰大大以无CP向的姿态出没

*如果有写得不当的地方,希望GNs能帮忙指出来,以便拖延者作者能及时改正~

*依旧是给毕业季的真爱大大,你论文搞完了吗,不要摸鱼了!

*希望食用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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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远灯

“叶修你这卖的到底是什么关子啊,大热天放着冰碗不吃,非要到这里来晒着。”黄少天透过枝叶缝隙瞧了一眼。

 “小声些……你不觉得这地方有些古怪?”

一大早被叶修以“守株待兔”的由头抓来这里,两三个时辰守下来,莫说兔子,怕是连只蚊蚋都不曾飞过。古怪之处就在这里,这样大一片林子,就算没有打柴的樵夫,难道活物也没有一个?

而且隐隐地还有那么一股腥臭味。黄少天使劲儿皱了皱鼻子。

树冠虽大,要藏两个成年男子也难免拥挤。叶修凑过来说话时下巴就搁在他肩窝处,温热鼻息擦过耳边,让他莫名地有些心烦意乱。

正胡思乱想之前,叶修突然自身后环了一只手臂过来,不等黄少天发问,便以气音道:“别出声,看着。”

黄少天满心疑惑,只得依然再向下望去。

先是过去些个虚虚凝起人形的鬼,在山口两旁的树上结绳索般绕了一条条若隐若现的鬼气,

随即蹦过去只獐子,再来是一头鹿,都被鬼气所缚逃脱不得,挣扎抽搐了一下便摔在地上。没一会儿又来了个猎户,看着獐鹿栽在地上便想过来坐收渔翁之利,没想甫一触到鬼气便委顿如泥瘫在地上人事不知。见他倒下,聚在一旁的众鬼嚷叫起来,语音啁啾不可辨,看模样似是十分欣喜,纷纷翘首向林子深处方向张望着什么。

腥臭味渐浓,黄少天闻得几欲作呕。他目力极好,顺着那群鬼影所望方向,一眼就瞧见了那臭味的来源——一只大得不同寻常、通身斑斓,双目赤色的老虎。

大虎走到山口处,以爪触了触地上的猎物,众鬼作下拜状,觳觫不敢言。黄少天眼看着猎户要成了那怪虎一顿每餐,正欲拔剑上前相助,却被叶修牢牢按住了肩膀:“正主还没出场呢。”

那老虎正要张口噬人,只听一阵马蹄声自林子深处方向疾驰而来,老虎一个转身咆哮起来,还未等它使出那“三扑一剪”的老套路,马上之人便高喝道:“着家伙吧!”话音未落便是羽箭破空之声迎面而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叶修抬手飞快遮住了黄少天眼目,他只来得及从手指些微缝隙中窥见一阵耀目光芒,饶是这样也被刺得眼目生疼几欲流泪。

待半响之后叶修将手,黄少天定睛一看,山口处连鬼带虎都是无影无踪,只剩下昏着的一獐一鹿一人……

咦,不对。黄少天揉揉眼睛,怎么还额外多了一人一马?

 

多出来的那人自马上跃下,环顾四周,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弩机:“嗳,这一趟还是一如既往干得十分漂亮。”说罢牵着马便要向前走,没留神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正着,“啊哟”一声连人带弩摔将下去。

叶修身形一动,已经从树上到了那人身旁,笑着调侃道:“虽然许久不见,也不必行此大礼嘛。”

那人艰难地爬起来,看清叶修面貌当即跳脚:“谁给你行礼?胡说八道!我这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碰巧摔了一跤是吧,你习惯了,我们也看习惯了。”叶修哈哈大笑,转头向黄少天道:“这是张佳乐。”

张佳乐还嘴道:“少来,什么习惯?我跟你又没什么交情……”一边打量着黄少天,疑惑道:“这小狮子是从哪里拐来的?”

黄少天觉得此人从兵器、举止到名号似乎都十分熟悉,这时见他竟然一眼就辨出自己原身,更加确信眼前之人来历匪浅。他目光自张佳乐手中弩机扫过,心念电转间恍然大悟:“你是百花谷主张佳乐?”

 

张佳乐愣了一下,笑道:“错啦,我现在是泰山府君帐下鬼差,并不是什么百花谷主。”

他蹲下身探了探那猎户的鼻息,道:“不打紧,等鬼气散尽就该醒了。”

叶修拾起地上箭矢端详了一阵:“魔气噬心?”他知道黄少天鼻子灵,故意将箭头对着他挥了挥手,黄少天嫌恶地跳开:“拿远些!我说怎么味道这么难闻,谁晓得魔气会是腥的!”

张佳乐小心翼翼将箭镞上萦绕的一团黑气装进随身的一个小瓶里,又将箭重新放入机匣里:“刚才那些也不是普通的伥鬼,都是被这虎身上魔气沾染过的。”

叶修见他摔了一身的土,无奈道:“你这真是一点都没变,”

张佳乐愤愤道:“我每年七八月里头都转运!你这嘴才是千年如一日地讨厌!”

叶修同他逗了几句,望了望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罢。”

 

 东都洛阳积善坊内一间茶肆中。

黄少天与张佳乐似是十分投缘,一路从兵器说到刚才诛灭的恶虎,从落座起便都滔滔不绝。中途不知怎的偏题到叶修身上,愈发一拍即合同仇敌忾起来。饶是叶修向来八风吹不动的一张面皮,夹击之下也未免有些扛不住,招呼茶博士斟了一瓯龙团新茗,借机把二人话头截住。

张佳乐说得口渴,迫不及待举杯饮了一口,欣然道:“好香!”

叶修笑道:“招待故人自然要用好东西。话说回来,你这次要在洛阳待几日?”

张佳乐想了想:“倒是没什么时限,该抓的也都抓了。你找我有事?”

叶修将手中千机伞递给他,无奈道:“可不就是为了它。世间除了你,大约没人能料理得了。”

 

两月前,千机伞被梼杌咬了个正着,将伞骨硬生生嗑断两根,连撑起来都有些费劲。

张佳乐听得咋舌,将伞仔细看了看,沉吟道:“连金泥?”

叶修颔首:“正是。”

千机伞是叶修惯用兵器,更算是吃饭家伙,这一坏之下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饶是叶修机谋百出,但因这伞材料特殊,莫说寻常人,就是寻常些的仙也拿它束手无策。他颠来倒去地思虑了好几日,便打定主意来找唯一持有连金泥、数百年前曾用它修好无数神兵利器的张佳乐。

连金泥又名集弦胶,相传是以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胶能续弓弩断弦,连断折刀剑。

张佳乐虽有心再难为一下叶修,终究舍不得这样好兵器,爽快道:“待我还了一位小友的情,回去交了差就去拿给你。”

黄少天道:“你没带着?”这样难得的物事,哪个爱兵器的会将它携在身旁。

张佳乐搔了搔头:“啊……还在百花谷里头啊。”

叶修一愣,以探寻的目光望了望他,张佳乐明白他意思,摇头道:“我那个时候……除了弩机,别的什么也没带出来。”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肩膀:“既然这样,你也莫要为难。要不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张佳乐勉强一笑:“有什么为难的?不过是去取个东西。”听到店外摊贩吆喝,他似是想起什么,脸色忽然一变:“什么时辰了?快快快!寻个地方吃饭!”

黄少天奇道:“饿成这样?又少不了你的,不用这么着急吧。”

张佳乐闻言却更加慌乱:“不是啊,来不及讲了,快去找……”话音未落,只听他随身机弩的弩匣咔哒一声,里头弹出个做工精巧的玄青色鸟儿来,嫩黄色喙一张,口吐人言:“张佳乐,日中,用饭。”它语音清晰不急不缓,一连喊了三遍,张佳乐极为头痛似地,忙不迭地应声:“好好好,行行行,马上,立即,即刻就去!”

黄少天一时好奇,伸手过去刚叩了一下,鸟儿便自动又钻回机匣里去了。

张佳乐凝视了那匣子一会儿见不再有动静,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走走走,不然过一会儿又要喊起来,不见我吃饭它是不肯罢休的。”说着便推着叶黄两个往外头走,去寻那能吃饭的店面。

 

自落座后张佳乐就一直左顾右盼地张望,待菜好容易上齐,才松了口气,将缘故一五一十说与他们听。

原来这是他在泰山府君那里同侪的手笔。那同侪是个极守时又爱规矩的人,见张佳乐常常时辰颠倒,虽然辈分比他小,也要管一管。在泰山也就算了,出门时还要安个鸟儿提醒他。

张佳乐平日机弩不离身,因此就给安在了他机弩匣子里头,跑无可跑躲无可躲,每天只能乖乖按时吃饭就寝。

叶修几乎喷饭:“行啊,能将你逼到这个份上。”

黄少天疑道:“你自己动手拆掉不就得了?我看那机关也并没什么稀罕啊。”

张佳乐戳着盘中炙羊肉,愁眉苦脸:“你以为我没试过……?”

张佳乐其人,有着一颗不屈不挠与恶势力作斗争的心。区区一只报时鸟怎么能碍着他半夜起来上屋顶对月喝个小酒的心?是以他一共拆过这鸟四次。

然则他每偷偷拆一次,那比他更执拗的便再做一次。每一只都比前一只更加功能完备,现在这只是报时鸟第五代,已经注入了制作者的灵力,会自动感知张佳乐是否敷衍了事。

 

张佳乐阴郁念念叨叨,诸如什么它是黄泉下所采的矿石所制,遇金而碎遇木而枯,我碰它一下都不行哪里还敢拆之类之类的话。

黄少天盯着他机弩匣走神,闻言“啊?”一声。

张佳乐点点头:“没错,我真身是棵花树,算木类吧。”他看了看叶修,眼神里燃起点希望来:“不然我就把这个送你?也规矩规矩你每日里的作息。”

叶修轻描淡写:“我身边儿已经养着一个聒噪的,再来一个岂不是要吵死。”

张佳乐看了看黄少天,同情道:“也是!我这个好歹是到了时辰才吵,你这个可连时辰都不管。”

“张佳乐你什么意思!”才建立不久的阵线迅速解体,黄少天怒道。

叶修笑眯眯搭了只手在他肩膀上:“嗳,倒是同我们说说,你怎么不回山海图里头啊?”

数月前自瀛洲回来后便精神了许多,只偶尔才回到葫芦里头休息。山海图开了几次,也都待不久。

张佳乐闻言奇道:“这倒也怪了,同为上古神兽,不是应该很说得来?为什么赶你?”

黄少天其实是颇为讨人喜欢的性子,没理由跟它们处不来。

黄少天悻悻道:“我还没说几句话,便都推脱说上了年纪爱清静,都跑掉了。一个个真觉得自己年纪多大了一样,明明都比我玄孙辈还小几百年。”

这必然是嫌他吵了。张佳乐感同身受,笑得打跌。

 

“这就是你的小友?”叶修望着大殿里尚在总角年纪的小童子。 

张佳乐将那小童唤过来,一本正经道:“这位便是行远小师傅。”

“行远小师傅”恭恭敬敬地冲他们合掌施了个礼:“三位施主好。”他身量才到黄少天腰部,玉雪可爱,手里还抱着两束花,举手投足却像个小大人似的。

三人回了礼,叶修蹲下身笑着问他:“小师傅摘花做什么?”

行远踮着脚将新摘的花分为两枝供在案前:“这枝是给佛祖的,这枝是给师父的。”

黄少天嗅了嗅,道:“好香!”

张佳乐瞟了一眼,道:“这是木笔。”

“这你也知道!”对黄少天来说,花只分颜色艳丽和浅淡的,香的和不香的,没什么心思也没什么兴趣将名字也一个个记住。

张佳乐得意道:“当然了,我可是认识一百种花呢。”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一时黯然下去,蹲下身摸了摸行远的头:“去吧,既然答应了你,我一定做到。”

行远高高兴兴又给他施了个礼,飞快往大殿外跑去了。

 

结果到了晚上,第五代报时鸟亦同它的四个前辈一样寿终正寝了。三人本在挑灯叙话,到了就寝时间鸟儿又吵闹起来。叶修平日里自由自在惯了,被吵得烦恼不堪,伸手弹了那鸟儿脑瓜一指头:“闭嘴。”

那鸟儿甫一被他指尖触到便立即收了声,随即自脚爪处开始化为灰烬,仿佛它原本就是一尊不堪海潮侵袭的沙雕一般。

黄少天只道他使了个什么术法,兴致勃勃道:“我倒要看你怎么和张佳乐那同伴交代。”

张佳乐念了句佛,肃然道:“我是不会包庇你的!”

叶修倒十分轻松:“这样多清净,你两个不是明明很开心?不过那一位还算是我晚辈,料他也不敢为难我,交代就交代咯。”

黄少天却突然打了个岔:“对了,你白日里说要还行远一个人情是怎么回事?”

张佳乐垮下脸来:“唉,说来话长……” 

 

张佳乐此次出来收伏恶虎,借住在了这件寺庙里头。他性子活泼,生得又好,一来二去同寺里唯一的小孩子熟悉了起来。原来行远是某巨室富户的庶生子,被家主正妻以“命数相克”的缘故遣出来,自小便寄养在寺里头。

无论前朝本朝,白身的书生、应试的举子都好寄居寺庙读书,图得便是个清净自在。而主持方丈,行远的师父,遁入空门前亦是饱学的名士。他怜惜行远身世,又见这孩子机灵,并未替他剃度,而是从小教他读佛典儒经、诗文歌赋,希望这孩子将来能有够一番作为。行远由他从小带大,可谓诲则如师、抚则如父。

而这位方丈半月前圆寂了,张佳乐怕行远难过,半夜里跑去他房中想要安慰一下,却听到屋内传出方丈的声音。张佳乐吃惊之下推门进去,方丈的身形便如雾气般消散在空中。行远见师父再度不见,大哭起来,张佳乐好容易安抚好他才问清了缘故。原来行远每天夜里,点上烛火后都能见到师父来他房中为他讲课,音容笑貌皆如生时。行远此前失怙悲痛不已,这时以为佛法广大,师父复生,喜不自胜,不疑有他。

但被张佳乐撞破之后,方丈再未出现过。行远心里难过,他虽然没有责备张佳乐,张佳乐自己却觉得惭愧不已,当下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帮他再见师父一面。

 

张佳乐念及当日情景,十分懊恼:“我只是贴在门上想听个清楚,谁想到那门吃不住劲儿,自己开了。”

黄少天嘀咕道:“不可能是鬼魂啊。”他皱了皱鼻子:“非要说的话,我倒觉得有股魔气,莫非是我闻错了?”

叶修抢了个话头道:“必是张佳乐收的那只虎。好了不要乱想,专心,专心。”

寺庙之中最是清净,不会有邪魔作祟,何况主持乃是高僧,于生死之事早就看破,魂灵又岂会留恋人世徘徊不去。

叶修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插话道:“那确实并非鬼魂。应该是这孩子过于思念师父,执念所凝。但他年纪还小,这样长久下去对身体损害极大,被你这一搅合反而是好事。”

张佳乐郑重道:“不管怎么样,我答应他了。等回泰山复命,就替他查查生死簿,看他师父去了哪里,总要教他们再见一面。”

 

凡人身故后,去处不外乎上天、入地与转生三种。在天上待闷了或者犯了事被贬下去历届的仙,那自然是该回哪回哪;有些功德和本事,又没有成仙机缘的,就留在黄泉下做个鬼仙;余下的就各自转生回人间,按作恶与积德的不同投身到不同人家。但无论去向何处,都要先到泰山府君处报到,在业镜台前照了是非功过,才好各奔前程。

 

张佳乐站在黄泉路入口处,掏出条锦带递给黄少天:“喏,为了广大泰山鬼仙鬼卒和你自己,把眼睛蒙上吧。”

诸多灵物中与日光联系最为密切的,天上是三足乌,地下就是狮子了。而黄少天作为其中的佼佼者,金瞳睁时百邪不侵,与黄泉下鬼气相冲,是以张佳乐让他将眼睛遮住。黄少天也没抱怨,只是不肯接受张佳乐“我在你手上栓根绳拉着你走”的提议。

“那跟牛羊有什么区别啊!”他说是小时候被栓过一次,颇有阴影,拒绝得斩钉截铁。又自恃五感敏锐过于常人,此时虽然目不可视物,毕竟还有鼻子和耳朵可以倚仗,满心觉得碰到什么情况只要身前走的人出声提醒就好,结果不出半柱香就跌了两三跤。

叶修无奈,又怕耽搁时间,干脆握住了他一只手牵着他走。这次却不知怎么的,一路上连话都很少说,张佳乐大感诧异。

 

“好啦,到这里,我们的黄泉之旅便进行到一半,离泰山府君宅邸只有两道关的距离啦。各位请看,此处便是烈火关。”张佳乐声情并茂地介绍着风土人情,叶修翻了个白眼,望望前路,不禁犹豫了起来。

张佳乐接着道:“想个方法过去吧。”

黄泉路是威慑死灵兼防外人硬闯的,自然不是坦途。此前泥泞坎坷荆棘遍地还都算是小事,这里天色暗沉,遍燃荒火,几乎无处下足,焦热得连呼吸都是烫的。因是靠近黄泉,术法使起来格外地困难。叶修皱着眉想了好一阵,正打算借着千机伞变幻之力浮空,却又想起千机伞还是坏的,一时间大为苦恼。

张佳乐似乎很得意在这里能欺负叶修一把:得意道:“咳。有令牌可以直接过去。”说罢催动令牌符咒,衣摆无风自动,自脖颈向上蔓延出赤金纹路,衣袍也已幻化为黑红两色。

黄少天顿时觉得身旁温度骤降,听张佳乐道“这玩意儿厉害得很,若是没有令牌硬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的。”不由问了句:“你闯过?”

这次他并没有回答,半响才道:“怎么没闯过?”

 

过了烈火关还有弱水关,水寒刺骨,鹅毛不浮。如果刚才在烈火地被灼伤,此时下水无异于第二次折磨。张佳乐用了令牌之力,三人自空中变幻出的桥安然而过。

黄少天本来想问问他第一次闯泰山府君府邸的情形,念及话本里所看过的那些似真似假的、关于百花谷往事的故事,自觉方才失言,硬生生将嘴边这一句问话也吞了回去。

便是此时尚能感觉到灼肤热气,何况如果话本里所述为实,他当时孤立无援,一门心思只是想闯过黄泉路去查那地仙的名簿。

此中辛苦,并不足为外人道。

叶修似是感知他情绪,不动声色地将手又握得紧了些。 

 

到了泰山府大殿之中,黄少天便取下了锦带。眼中所见周围来来往往的人,除了模样古怪些,好比少了只眼、牛头人身之类的,十分整肃,倒像个人间的衙门一般。

张佳乐领着他们到另一间殿中,说是要跟辅佐官交差。正闲话着,外头进来个同他一样黑红袍子、冠带整齐的年轻人,看着神情严肃,长相倒斯文的很。张佳乐一见到他,立即伸手指叶修:“新杰!这次鸟是他拆的,不关我事!”

叶修笑道:“哟,好久不见。”

张新杰缓步走上前来施了一礼:“叶前辈好久不见。”说罢又头道:“想必这位就是黄少天吧。”

黄少天奇道:“你认得我?”

张新杰道:“原身狮子,身带名剑冰雨。天上地下谁认不出你是谁?”顿了顿,又道:“何况在殿外便听到你说话的声音,真是如同夜雨一般急促繁乱,我便知道是当年那位先锋官了。”

两次神魔大战,叶修张佳乐他们赶上的是第一回,黄少天还未沉睡时,于第二战所建功勋也不小,名头也是那时候闯下来的。

“张新杰……你是老韩帐下军师?”

张新杰颔首道:“正是在下。”

 

有了故人,事情便好办许多。张佳乐报了那方丈俗家姓名,张新杰略一思索,道:“那位?他现在是第三殿的书记,断断是不能随意出去的。”

叶修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你们这儿也没有休沐假?帮帮忙嘛新杰,你看人家小孩子那么难过。”

张佳乐露出一个牙痛的表情,张新杰思忖了一会儿,道:“休沐假是没有,但可以点一盏魂灯。”

乐天二人齐声问道:“魂灯?”

 

“音,容,心念,魂灯可以保留其中任意之一。”张新杰带他们去了殿后库房模样的地方,从书架上取出一盏模样十分普通的灯笼递给张佳乐。

“换言之,要么说段话,要么现个形,心念呢……?”

“心念便是托梦。一般人或许会看中既有音又有容这点,但是于生者阳气有损,要见的又是个小孩子,不建议你们选这个。”张新杰语气无波。

张佳乐将那灯笼拿在掌中看了一会儿,问道:“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张新杰似是对他十分无奈:“整理库房时你哪次不是临时找出任务的借口跑掉?”

叶修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张佳乐讪讪道:“咳。那我们还是去跟行远他师父商量下吧。”

 

行远的师父如今在第三殿掌文书,事务十分繁忙,听闻小徒儿之事,嗟叹不已。几人商量过后决定由他讲一段课,将声音放入魂灯,再由张佳乐带回去给行远听,也算了他一个心愿。讲课时须得有人在一旁盯着防止烛火灭掉,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了黄少天和张佳乐二人身上。

“可是我手边的公务……”

张新杰道:“你去罢,文书之类不必挂怀,我来批。”黄少天看了他一眼,道:“虽然严肃些,心地却还是好的。”

张新杰回看他一眼:“你想多了,鬼仙是没有心的。”

黄少天:“……”

 

好感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又减了几分。他和张佳乐坐在方丈身前盯着烛火兼听课,张新杰在书案前头批公文,偶尔传几个人来问话。

黄少天活了这些个年,头一次见识到何谓真正的一板一眼有条不紊,何谓真正的铁面无私。

 

黄少天挪过来跟张佳乐咬耳朵:“嗳,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张佳乐愁眉苦脸:“别提了。对新杰来说,规矩便是世间万物,世间万物也都要有规矩。我回来的时候,晚上烛火熄得晚一些,还要挨骂的。”

黄少天叹道:“你这差事当得也忒憋屈。”

张新杰自数摞书卷中抬头望了他们一眼,两个人顿时弹回各自原位,装作凝神聆听的模样。

张新杰不慌不忙将那几摞高高低低的案卷匀得一样齐,坦然道:“万物有时,万事有律。天上人间黄泉界,唯有这一点是恒常不变的。”

 

待确认魂灯将声音全部存下,乐天二人将灯小心翼翼护送回张佳乐的住处。叶修一直在旁边闲坐,见那二人走了,挪到张新杰身边坐,开口道:“你也发现了吧。”

张新杰手中朱笔一顿,点头道:“是的,叶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少天鼻子那么灵,他说一直有魔气,我便猜到了。话说回来,他怎么跑到你们这儿来了?”

张新杰干脆搁了笔:“他想查鬼仙的阴阳簿。”

叶修沉声道:““他怕是怎么也没想到……他要找的那位故人,尚在人世。”

 

第一次神魔之战后,百花代谷主张佳乐做了三件事。第一升任谷主后整顿谷内军队,第二闯了东华帝君仙府硬要查各路神仙名簿,第三便是单枪匹马闯了黄泉路。

是仙,去东华帝君处查。是鬼,自然要来泰山府君处。

其后三界动荡,局势不明,百花谷内也渐渐有了分歧。张佳乐心力交瘁,被伏击时受了伤,后来孤身叛出百花谷,教当时身为军中医师的张新杰捡了回去,伤好后就一直留在这里。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位还活着?”

张新杰揉了揉鼻梁:“他找过府君。之后……我诓他说地仙鬼仙不入轮回,自然不在寻常的阴阳簿上头。而这名箓却是五百年才开一次,须得耐心等。”

张佳乐的说法是,找到了人,他便要散去修为渡给那位,好歹保住命。

“因此查簿子这个事,非我不愿,实乃不能也。”

韩文清与张新杰无法,之后便上下一起瞒着张佳乐,只待总有一日,那位故人找到合适时机,方得相见。

张新杰忽道:“其实府君劝过张佳乐前辈的,在那位还没找上门来之前。”

有丹药,有忘川水,孟婆汤,实在觉得难受,喝了便是。

前尘尽忘,再无挂碍。

“还好没吃,不然老韩要等着被算账了吧。张佳乐怎么说的?”

张新杰道:“他说:‘老韩,你少小瞧人了。便是如千斤担子,我扛着走便是。’”

“我还没过够呢。”

像一株什么花,将自己连根拔起。其中苦痛辛酸不提亦不忘。在泰山看了场日出,便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安安静静等能查簿子那一天。

自此天地辽远,山川四海踏遍。

 

叶修叹道:“那一位真是赚了,有这么个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死心眼儿。”

张新杰道:“花木一类,多数都死心眼儿。”

叶修盯了他一眼,见张新杰含着点笑意,便道:“年轻人嘛,还是多笑笑的好。老前辈给你们笑笑,自然也没什么关系。嗳,你为什么要给张佳乐机弩匣子里头装报时鸟?”

“他虽然是地仙之身,但因旧伤,作息还是规律些好。”

“要管着这样的,挺麻烦的吧。”叶修一边吃着人家的果子一边嘴上也不客气。

张新杰欲言又止,手轻轻抵了下额头,绷不住也笑起来:“张佳乐前辈倒真的不像年长于我。”

叶修把玩着那支朱笔:“方才是谁说,鬼仙没有心来着?”

张新杰不语,从他手中拿回朱笔,低头又批起文书来。

 

三人带了魂灯,并行远师父带给他的一支笔并一方砚台回到寺中。张佳乐答应行远说今晚要请他师父来为他讲最后一堂课,当晚将近子时,行远已经困得直打瞌睡,不停揉着眼,却满脸期盼盯着房中纱幔围成的一方空地。

昔时汉武帝思念李夫人,不过是方士以皮影做出的一场戏。而今日,张佳乐要靠着一个仔细雕出来的傀儡人和一盏魂灯,慰藉小孩子一片思念师长的心意了。

 

子时一过,黄少天吹灭房中烛火。行远一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不由得急着呼唤张佳乐。没等他唤到第二声,纱幔之中,缓缓亮起了一盏灯。灯火映照之下,纱幔上映出一个身影。

行远看了一会儿,怯怯问道:“师父?”

隔着一道纱幔,身影宛然,须发毕现,正是待他如亲人一般的师父。

“行远,为师来给你讲这最后的一堂课。你要仔细听。以后莫要以师父为念,专心读书才是正事。”

行远含泪点了点头,跟着他师父念诵,一句一句学起来,遇到讲解,便借着灯火,在早就备好的书中圈点。

张佳乐与黄少天悄然立在一旁,一时间房中似乎只余师生二人,摇曳烛火,琅琅书声,似乎与此前千百个挑灯夜读的日子丝毫没有差别。

 

一堂课讲完,行远懂事,知道不可强留,上前仔细拜了两拜,他师父受了礼,微微颔首。待房中其余烛火亮起,行远扑过去拉开纱幔一看,座位已经空了。

张佳乐与黄少天二人不知去了哪里,叶修走过来蹲下身,温言道:“你师父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行远不答话,只一味低着头,手里捧着师父给的笔砚不肯松手。

叶修道:“道家有燃灯道人,佛家有燃灯佛。你师父今日又借着一盏灯回来看你,你想想这是什么道理?”

行远慢慢抬起头,噙了满眼的泪。

“想念师长,也是一种执著妄念。你虽未剃度,也算是佛家弟子……《未曾有因缘经》中是怎么样说?”

行远聪慧,当下明白了他的意思,带着哭腔念道:“譬如一灯燃千万灯,如是行者,乃名为报师徒重恩。”说罢伸手抹了眼泪,握紧了手中笔砚。

叶修欣慰道:“好孩子。你叫行远,行稳致远,你的路还长得很。好好读书,今后无论是江湖庙堂,高官白身,都不要忘记你师父的话。”

 

因要赶去百花谷,转天三人便要同行远作别。这孩子瘦了一圈,眼神却坚毅了些。张佳乐走依依不舍,走出好远了才不再频频回顾。

百花谷地处西南,四季温暖如春,谷中奇花异草无数,故名百花谷。因占了天时地利,兼有丰沛灵气,是以多花木修成的地仙,张佳乐便是其中之一。

三人在一道石阶前下了马,张佳乐道:“就是这里。我走的时候,他们已在商量另择合适的地方,不知如今留守的还有多少。”

那石阶十分的长,大约百级有余,最上端便是谷口。台阶虽高,势头却甚缓,怕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能登上去。沿阶满满都是紫阳花,似乎是无人打理的模样,此时正当时节,竟然也是花团锦簇,颇有野趣。

三人拾级而上,确实如张佳乐所说,这里估计很久没人打扫,踏上去之后,尽是灰尘。午后日光正好,身旁又是满眼深浅紫色,时有金色飞尘,暖洋洋地教人十分舒坦。

“这里便是主事屋,谷主的住处。”张佳乐领着他们七拐八拐到了一座石屋之外。

他用手拂了拂门边,又撩起袖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会儿,灰尘下的字迹才慢慢显露出来。原来是一幅楹联,写的便是“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八个字。

张佳乐手自石面拂过,停留了一会儿。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对叶黄二人说:“东西就在进门处柜子的第二格抽屉里,你们自己拿。”

说话间无意识地扣着手中弩机,清脆的“咔哒”声不绝于耳。

 

黄少天刚要踏进屋里,闻言猛地一扭头:“你呢?”

张佳乐摇摇头,淡淡道:“我不进去了。”

黄少天不语,进去拿东西。叶修盯着那楹联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怕了?”

张佳乐勉强一笑,并未像平日一样出言反驳他。

 

张佳乐刚化形便拜入了百花谷门下,有一日,他师父突然同他说,有位远游的师兄要回来,教他在庭院等着,迎人进来。

张佳乐那是年纪小,如何坐得住,等了半日便不耐烦起来。其时正是暮春,院里的玉兰看得正好,他看得心动,干脆攀上树去摘花。

几日前因长了颗虫牙,被他师父断了零食,牙痒痒得很,干脆攀着一枝玉兰花便嚼了起来。

正吃得开心,树下突然有人问他:“好吃吗?”

张佳乐嘴里还衔着半朵花,吓得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时间过去太久,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答的,连究竟答没答也忘了。

只记得树下的人笑得一派光风霁月眉眼舒展,记得自那之后便是寝食同步,苦乐同当的数百年。

孙哲平。

记得重剑与机弩,一战成名,繁花血景,名动天下。

百花缭乱,落花狼藉。

记得两人开玩笑,说“将来归隐,世人要写个传奇话本,两三行里都是你与我。”

记得心意初动时,一个人默念着剑诀,一个人绞尽脑汁回想弩机匣里每一处细小结构,百般思虑试图分心也熄灭不了的情热。

记得无论他二人自视还是旁人看来,都是棵双生树,枝干交错。想来命盘也是如此,如此情根深种,以为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因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三人来不及走,只得隐了身形。只见一个着百夷人装束的少年匆匆跑来,见主事屋锁开着,似是吃了一惊,跑进屋去仔细查看后着急地奔出门外,踏出几步又倏然回转,茫然四顾,大喊道:“师兄,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

 

无论是百花缭乱同他的十二支金翎箭,还是孙哲平同他的重剑,都已在那一战之后不复存在。

昔时还是他将主事屋的门亲手合拢。隔着百年光阴,经年故地,一齐汹涌而来,是故他方才竟是不能踏出半步。

所谓近乡情更怯,便是如此。

当年的小师弟也已经长大成人,楹联如故,石屋如故,谷中常开不败的花也已经又是一季盛放如故。

然而花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年。

张佳乐在半空中凝视了一会儿,黄少天看他神情,几乎以为他就要忍不住现身相认了,却听他低低叹了口气,道:“走罢。”

 

张佳乐因此前的事一直有些悒悒不乐。三人一路刚回到洛阳便被叶修死拉硬拽拖去喝酒,张佳乐疑道:“你不是号称叶一杯和叶三步?怎么肯约我喝酒?”

黄少天拎着个酒坛子,大惑不解:“什么杯?”

张佳乐解释道:“他以前酒量不行,号称一杯必倒,三步必倒。”

叶修讪讪笑道:“我不能喝,不是还有少天?”

黄少天点头:“那是自然。”说着将酒坛砰第一声搁在桌面上,拍开封泥:“不醉不归!”

张佳乐被他一声喝得豪情顿生:“喝酒喝!来罢!”

 

酒名玉薤,味醇而性烈,往往一不注意便被后劲催得大醉。叶修捧着盏茶看他二人拼酒,两柱香过去,黄少天已经连耳朵根都红了,撑不住卧倒在桌上。张佳乐嘿然一笑:“同……同我拼酒?我还没听说过四只脚在地上跑的能拼过开花的!”

他端坐在座位上,喝了酒面色却像是更白一层下去,神色十分高傲。

叶修眯着眼瞧了瞧他,伸出根指头轻轻一戳。“砰”地应声而倒,同黄少天一样栽在桌面上。

叶修笑了笑,朗声冲着窗外道:“出来吧。”

 

没一会儿,有个带垂纱斗笠的踏进店门,也不理酒博士招呼,径直走到叶修这一桌做好,摘下斗笠来瞧了瞧张佳乐,不悦道:“作什么灌他酒?”

叶修打了个哈欠:“这就急着护起犊子……这不是看他心里难过,趁酒纾解一下。再说他若不醉,你怎么肯现身?”说罢叩了叩桌面:“起床了啊起床了,待会儿可力气扛两只醉猫回去。”

刚才还“烂醉”的黄少天变戏法一般地直起身来坐好,得意地对着真醉得不省人事的张佳乐道:“哎呦,得意劲儿哪里去啦?倒是起来开个花给我瞧瞧?”

 

一行人回去途中,叶修将前后缘故,连同与张新杰的一番话,一齐讲给黄少天听,说得一向聒噪的人也难得地沉默了。两人商量着做了个套,把张佳乐灌醉。其实使的是障眼法,黄少天有大半喝的是水,张佳乐却真的是实打实地灌了半坛子酒下去。

醉在店里终究不是个事儿,叶修同孙哲平打了招呼,一同回他们在洛阳的宅院去。

 

孙哲平背着张佳乐,黄少天拎着弩机半醉不醉地晃荡,叶修背上扛着一柄重剑,手里头拄着伞,唉声叹气:“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不厚道啊。”见孙哲平一心都放在那位醉中之人身上,只得耸耸肩,拽了黄少天一路走到前头去。

孙哲平背着张佳乐在后面慢吞吞地踱,就如小时候一起逃掉术法课去捉鱼摸虾,张佳乐不小心扭了脚的时候,也是一路被他这样背回去,两人还嘀嘀咕咕商量着在师父那里蒙混过关的法子。

张佳乐的下巴在他背上蹭了蹭,口中犹在含糊不清地嘀咕着。细细听来尽是些“叶修你够胆量跟我再拼一坛”、“黄少天改天跟我上林子里猎鹿去罢”之类的醉话。他心下觉着好笑,只得“好”、“下回就去”地应着。两人有来有去了一阵,背后吵闹的醉鬼突然安静下来,孙哲平略偏了头问道:“怎么?”

张佳乐仍然不言不语,良久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孙哲平。”

孙哲平愣在那里,一时之间觉得双脚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步去。

 

黄少天敷了条冷布巾在张佳乐头上,随即走到院中。孙哲平正同叶修在外头说话,姿态随意地倚着他那柄重剑,间或大笑两声,十分爽朗。见黄少天出来,友好地对他点点头:“黄少天是吧,不用介绍了。我倒是有个事不明白,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的?”

黄少天道:“这好说嘛,其实也没啥,我是闻出来的。张佳乐身边隐隐约约有股魔气。”说着朝孙哲平手上瞟了一眼,他手上虽然缠着厚厚一层布巾,仍可见灰黑色魔气从其中无声渗出。

叶修更加言简意赅:“七八月转运。”

孙哲平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啊,七八月时我休假,看到他有什么事,也好随时护着些。”见黄少天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问道:“怎么?”

叶修无奈道:“他是想起了云秀写的那些个话本子。”

黄少天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什么!那些是楚云秀写的?”

 

平乐二人往年开玩笑时曾说无论是何人记载,他二人的名字都会并列在一处,却未想到,不只是百花谷的正式谷志,三界流行的传奇话本,连上古史上都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百花谷分裂为两派,阵前内讧,此后谷志斥张佳乐为叛徒。话本里头说他二人情深意笃不为谷内所容,双双遁去归隐。上古史的史官下笔谨慎而狠准,只“于销金河一战后不知所踪”十一个字。

黄少天摸了摸鼻子:“可是我看的那本……说你们……嗯……”毕竟主人公就在眼前,又是初识,唯恐冒犯。

孙哲平理解地点点头:“是不是那本《百花秘史》?那里头还说我有万钧之力只恨大地无把不能拎起来,传奇本子当不得真……”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有一句倒是说中了。”

“哪句?”

孙哲平颔首道:“张佳乐……是我幼时同门,战时同袍,亦是我钟情之人。”

 叶修揶揄道:“云秀要是听见你这么说,连夜能赶出,沐橙再给添上两幅图,转天三界就传遍了你信不信。”

黄少天向来喜爱光明坦荡之人,此时见孙哲平丝毫不避讳,加之听闻二人之前事迹,心中只有钦佩:“是条汉子!”

孙哲平大笑。

当日他被魔族突袭所伤,坠入九幽深谷,被楼姓谷主所救,如今也常住在那里。他手中重剑威力无匹,却有个极绮丽的名字叫作“葬花”。世间并无常开不败的花,这一段年少轻狂,连同初初萌生的情芽,便被如刀天意生生斩断。因手上魔气尚未除尽,加之听张佳乐的意思是要舍自己修为取保他,只得一边躲躲藏藏一边暗中相护。

叶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听说极北之海有种花,炼了丹药能祛除魔气,我打算等那花开了之后去取。”

叶修踅着眉头:“有凶兽护着,那花又珍贵得很,不定多少人想抢。”

孙哲平蛮不在乎一耸肩,呲牙笑道:“要相见,只有这一个法子。若有人阻碍,我便只有神挡杀神,鬼挡杀鬼了。”

叶修点评道:“傻子遇见疯子。你们俩就凑一堆吧,不要出来祸害别人。”他平日说话抬杠虽然听起来十分讨打,但常常一针见血。

孙哲平将这话嚼了一会儿,满意道:“嗳,说得不错。”

黄少天无语:“并不是在夸奖你们……”

 

目送孙哲平离开,叶修问黄少天:“你觉得如何?”

黄少天反问他:“是糖是刀?”

叶修又把问题丢还给他:“你看呢?”

黄少天犹豫了一会儿,道:“是刀。”

叶修道:“错啦。”

“那是糖?”

“又错。”叶修望着天边落日:“既是糖,也是刀。”

“打什么机锋……有话就快说!”黄少天这几日被气氛压得不能随便说话,这时又被叶修卡了话头,急得不行。

叶修摇头叹道:“你不懂。情之为物,就是如此切肤之痛又甘甜如蜜,让人赴汤蹈火亦衷心不改。当然像这一对傻子与疯子是特殊情况,不过大抵也差不多。”

黄少天嘀咕:“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叶修看了他一眼,悠然道:“我懂不懂,回头你就明白了。”

 

千机伞被修理后尚不能照常使用,张佳乐道需要于八月时由黄河乘浮槎上天河,借星光之力才能恢复完全,一直送他们到黄河入海口才道别。

叶修自重逢起每一日不在同他打趣,这时终于收了笑语,郑重其事地叮嘱这多年老友道:“路远,珍重。”

张佳乐笑道:“那是自然。祝我好运吧。”执着缰绳冲他们一拱手,说罢拨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同他那匹坏脾气的骏马一同去得远了。

 

 

晋张华《博物志》有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叶黄两人仗着叶修那褡裢装得足,乘了浮槎一路入海,直奔天河而去。

途中遇到遭风浪的渔民,黄少天正要出手相救,被叶修拦下:“救命的来了。”海面红灯万点亮时,风浪歇止,得救的渔民大喜,远远向灯火簇拥的美丽女子跪下叩头。

沿海一带多有拜娘娘的风俗,也是因为这位神女时常出现,救护渔民的缘故。

黄少天看着那些红灯:“怎么像是魂灯?”

“没错啊,就是魂灯,里面装的是心念。”叶修盯着船侧不远处的水柱:“哎呀,是鲸。”

“别打岔……”黄少天专心致志只是盯着灯:“这位神女是谁?”

“她是以前打渔时亡故的渔女,因发愿保护渔民免遭风浪,封了神女守在海上。那些灯都是溺亡的人一点不灭的心火,不要让后来人重蹈覆辙。”

 

一路走得还算平稳,某天日出时还被叶修叫起来帮忙:“答应好了要给云秀和沐橙一人裁一幅云锦。”

叶修这位妹妹虽与他并无血脉之亲,却一样地爱与黄少天打趣。黄少天念着是她个姑娘家,也不好动手,还嘴更还不过,宁可绕着走。想起苏沐橙出手时雷电交加的景象,默默打了个哆嗦,一骨碌爬起来帮忙裁云朵。

此前被说成是圆毛在地上跑的,这话其实没错。狮子生来不爱水,也无由得见海上情景。今时今日见了海上日落日出时瑰丽绚烂的情景,才明白那两位姑娘为何特意要一幅云锦来做裙子。期间还改道去了趟北边,踏着海上浮冰斗了只恶兽,叶修嚼着肉干道:“孙哲平一定没想到,他心急,还有比他更早的。”

 

 

不知走了多少时日,一直茫茫开阔的海面终于开始逐渐变窄。绕过几个急流之处被漩涡一卷,再抬头时眼前已经换了一番天地。夜幕自天垂下,黄少天抬头看了又看,目力如他,却一个半个星子也瞧不见。水中偶尔有闪着星点银光的鱼儿跃起,黄少天伸手去捉,泼剌剌地溅了一身水。

天河河面不宽,两边岸上人家如同凡间一般,男耕女织的农户,峨冠博带的名士,朱衣紫袍的贵人,甚至还有垂着冕旒帝王模样的人。黄少天顺手搭救了个被螃蟹钳了手的白胡子老人,老人忙不迭地谢他,说作为报答要送他段好姻缘,翻出根红绳便要往他手上系,疑道:“你结亲了?”

黄少天吓一跳:“没有啊!”

老人道:“那就怪了,我看看啊……”嘴里念念叨叨地从兜里掏出个又厚又旧的簿子,黄少天瞄见封皮上墨字批着三个大字,姻缘簿。

老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说着把手中一支朱笔递给他:“来来来先帮我拿着,我给你找找啊……”

黄少天心里一动,当下缓声答道:“我啊……我叫张佳乐。”说罢回头看了叶修一眼。

叶修泊在一旁看热闹,顿时会意,将浮槎撑得紧靠在岸边。

“张佳乐……我瞧瞧……”老人还在点来点去地找,黄少天眼尖,已经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头瞧见了。  

名字旁边朱红墨色由深至浅,到临近另一边那个“孙”字时,已经快淡到看不见。

黄少天趁老人不备,夺过簿子便在那条线上重重描了一遍,随即回身跳上浮槎。

老人着急顿足:“唉唉,你们……”

叶修时机卡的准,浮槎已撑离岸边,走出两竿多远,黄少天才大笑着遥遥将笔和簿子掷还给老人。

叶修笑道:“坐稳些,船都要被你笑翻了。”

黄少天心满意足:“翻了有什么关系?赶上我今天高兴,游过去也好!唉,你别真的晃啊……”

 

又过了不知多久,天色越发深沉,叶修突然郑重换了衣袍,也不穿道士的鹤氅,而是一身战甲,胸前肩部皆有麒麟纹饰,泛着冷厉的光芒。

黄少天没见过他这样打扮,诧异道:“穿这么隆重做什么?”

叶修立在浮槎之上,将千机伞撑开,高高举起,低声念了段咒诀。

 

随着他低低话音,似有声音缓慢相合一般,听起来颇似似上古战歌,悠长沉郁。夜幕中随之开始泛起星点萤火般的亮光,光芒逐渐扩大,急速旋转汇集到一起,而后轰然炸开。

一时间漫天星火如雨,叶修身着战甲肃立,面前是星河倒悬,黄少天低头看了眼水中,水面不知何时已经变为绀碧色,不由得心神动摇。

叶修收了伞坐回来,仰头望了星光一会儿,淡淡道:“这是上古战魂。魂魄不只有三个去处,这便是那个例外。世间并无返魂香,也没有回魂草,更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金丹。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于生死之事也无能为力。”

忠烈英灵,死后便化作漫天星魂,于长夜之中静默照向人间。

笔与砚台,此时的星魂,海面万点魂灯,那都是已逝之人,对生者最为深切的眷恋与祝福。

 

黄少天见他面上极为难得的伤感之色,一时竟然有些惘然。叶修其人,看似吊儿郎当对什么都不挂怀,时间久了,倒像是有许多牵绊一样。于亲友殊为眷眷,却偏要将人情味掩在调侃嬉笑之下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站起身来。

 

叶修只觉得船身一沉,一低头却实打实地吃了一惊。黄少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狮子,鬃毛还未长齐,正凑过来讷讷把尾巴递给他。

叶修心念电转间想起前事,肚里几乎要放声大笑,面子上却还要不动声色。

这等盛情难却,也不开口,只侧身躺下,将头埋在小狮子软密绒毛中,舒服地叹了口气。狮子梗着脖子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一会儿,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将身子蜷了蜷,把叶修整个窝在里头,也沉沉睡去了。

 

转念四月,张佳乐在洛阳城里吃吃喝喝,将浑羊殁、香稻饭与光明虾炙尝了个遍,心满意足地看了牡丹看芍药。

慕名去瞧最富美名的白牡丹时,意外地瞧见了一张榜文。那榜文已经有些陈旧,说的是去年八月中有客星犯紫微垣,不知主何征兆,有能人异士可解星象者,愿拜为天文博士云云。

张佳乐算算时日,猜出必然是叶修同黄少天两个,咕哝道:“要么我也去捞个天文博士当当好了……”

他勉强从人群里挤出去,正心不在焉的时候,不知哪里飞来只鸟儿在他头上盘旋不止。张佳乐认出那是叶修灵力所化,伸手让它停在掌心。鸟儿放下口中所衔丹药,化作一张信笺。

张佳乐也曾到过南地,认得这是上好的云蓝纸,以特殊汁液染成,上面似有云气纹流动一般,十分精致。

细看乃是黄少天手笔,这样难得的笺上却只有寥寥六个字:“为汝结今生缘。”

 

张佳乐满脑子都想着是这两个人搞什么鬼把戏。游人如织匆匆自身边而过,他没注意脚下,被挤得跌向一旁。好在被身后人及时扶了一把,才逃过一跤。

四月天晴暖,那人却戴着一顶垂纱斗笠,被张佳乐不小心连纱带帽子一并扯下。他正要道歉,已看清了那人面容。

落花时节又逢君,容颜如旧,风华一新。

张佳乐脱口道:“孙哲平?”

 

【章三  远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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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拖延者依旧无药医_(:з)∠)_谢谢一直帮我捋思路的两位亲友!!!

这章本来想叫做《浮槎》或者《客星》,最后想了想还是叫做《远灯》吧……

思念、恋慕乃至善意,都像长夜之中的灯火一样,虽然夜长灯远,但是只要有灯,便有光明指引,可踯躅前行。

希望希望所有的恋慕都能有回应,所有珍贵的心意都能被置于掌中仔细安放,一切的故事都有个花团锦簇的、光明的结局。

文笔拙劣,谢谢你们看到这里> <

下章完结,叫做《蛊祸》

  

【*晋张华《博物志》卷十:“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

*“容颜旧风华新”一句借自一首古风翻唱的歌词,歌名就叫《落花时节又逢君》

*泰山府君是没露正脸的韩文清大大。旧说泰山府君五百年一换,这里借他老人家名号一用

*《佛说未曾有因缘经》经:“譬如一灯燃无量灯,如是行者,乃名为报师徒重恩。”

*《子不语》:乾隆丁巳,翰林周煌奉命册立琉球国王。行至海中,飓风起,飘至黑套中,水色正黑,日月晦冥。相传入黑洋从无生还者,舟子主人正共悲泣,忽见水面红灯万点,舟人狂喜,俯伏于舱呼曰:“生矣!娘娘至矣!”果有高髻而金环者,甚美丽,指挥空中。随即风住,似有人曳舟而行,声隆隆然。俄顷,遂出黑洋。周归后,奏请建天妃神庙。天子嘉其效顺之灵,遂允所请。

*连金泥在博物志里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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