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白头人

【叶黄】三哼经 (章二 黄粱)

字数:10755

@叶雨生繁_叶黄活动企划 

【给忙毕业论文的真爱,辛苦啦, 好好加油> <】

(章二)黄粱

“少天交游可真是十分广阔。”叶修倚着院中梧桐,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一群或站或卧的各色毛团儿。

黄少天无奈应声:“我有什么办法……”边说边把努力往他身上贴的黄花狸猫扒开:“……别抓了,这袍子还是新的……”

叶修随手抱过来一只挠了挠下巴,那猫儿倒也不认生,窝在他怀里,喉咙里发出喜悦的咕噜声。

“我说……十里八方的猫不是都聚到这里来了罢?”

叶修和黄少天搬到这里不过月余,院子里天天都热闹得很,黑的白的花的,鸳鸯眼儿的狮子长毛的……庭院里里日光丰美,黄少天无事时常搬张榻搁在这里躺着晒一晒,身边就总是跟着一群黏黏糊糊混吃混喝的毛团儿,好似山大王身边的一群喽啰一般,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叶修看着好笑,装模作样扒拉算盘给他看:“这么多口子咱恐怕是养不起罢。”

黄少天好容易把黄花狸猫打发走,正愁眉苦脸地盯着自己一身的猫毛,闻言哂道:“你在这里置得起宅院,却养不起几只猫?”

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一样的人烟繁盛米珠薪桂,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长安路上所行的尽是于仕途有所求的人士,而在洛阳大多是早已饫甘餍肥的高官权贵、文人名士,置了园林宅院以备闲居之乐,是以似乎连街上行人的步伐都要慢些。叶黄二人不仅入乡随俗,且变本加厉地懒散起来,骋目山川恣意游玩,那捉妖糊口的正经差事倒成了偶尔为之。

 

这一日刚为某家富户做了祈禳的法事,叶修道冠鹤氅,难得穿得像个正经道士,走路时都特意摆了些飘然出尘的样子出来,手里却还攥着刚收的金馃子。黄少天走在一边嘲笑他,忽地收声回头望了一眼。

叶修问道:“怎么了?”

黄少天摆摆手:“我去那边看一下。”说罢拔腿便走,一个闪身便没了影。

 

里坊间巷子里的小乞儿正专心致志盯着叶修看,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问:“喂,你跟着我们作甚?”他吓得跌坐在地上,转头便见之前他盯着看那两位中的一个已经在他身后,正半蹲在那里探究地瞧着他:“说呀。”

小乞儿反应过来,爬起身便要逃,被黄少天拎住领子:“怕什么?我又不吃人。来来来,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见他笑眯眯地不似有恶意,结结巴巴道:“我、我叫阿毛。”

“阿毛是吧……”黄少天见他仍然紧张得要发抖,干脆把手里刚买来不久还热着的胡麻饼塞给他:“别怕嘛。”

阿毛怯怯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大概是饿得狠了,一口下去便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吃完了还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手上的饼渣。

黄少天摸摸他的头:“好啦。现在能告诉我,你跟了我们两天是为什么了吧。”

吃人家的嘴短,阿毛眼神在他脸上一溜,嚅嗫道:“母亲生了怪病,想请叶郎中给瞧瞧……”

“我可不是郎中。”他口中的“叶郎中”不知何时也已经走了过来,正指着自己鼻尖大言不惭道:“要是找高明的道士,这里倒是有一个。”

 

二人跟着阿毛回了家,屋里墙壁颓坏得都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黄少天在外间掀了盛米的瓮,盖子下头空空如也。

“所以说……你母亲是吃了郊外的野果才变成这样的?”叶修打量着卧床的夫人,转头问阿毛。

阿毛一路上已经跟他们熟悉了些,见二人词气亲和,自己说话也不那么结巴了。“是的,只是普通的野果,我吃了什么事都没有,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说罢便要哭,被黄少天捏住鼻尖,眼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那妇人被叶修施了法术已经沉沉睡去,此前同她说话倒真稀奇得很,每问一句,她便重复一句,嘴唇不见翕动,声音似是从腹中发出来,瓮声瓮气的。

叶修想了想,断言道:“这是应声虫。你母亲是误食了它栖身的果子才会这样的。”

阿毛扑到他身前:“那怎样才能医治呢?”

叶修从褡裢里掏出本书:“这是本医书,将上头的药名一一念给你母亲听,到哪一句她不重复了,那就是解药。”

阿毛接了书,感激地不知如何是好,头磕到一半便被叶修拦住了:“何必行这么大的礼。我倒还有件事问你,你说之前用了什么水可以压制这病?”

阿毛迟疑了一下,答道:“是城外头深潭里的水,喝了可以好上一天半天。”

  

原来阿毛此前曾听了游方道士的指点,到城外山间一处深潭为母亲取水治病。

叶修踅眉道:“有些危险啊。”

阿毛点了点头:“是的……可母亲那几日病得实在严重,也实在没别的法子。”

要到潭心只能踏着冰面和几块并不平坦的石头勉强过去。阿毛小心翼翼,好容易临近潭中心,没提防最后这块落脚的石头上尽是些湿冷滑腻的青苔,一下栽进了潭中之中,呼救都来不及。冰冷潭水灌入口鼻,心中绝望之极,却突然觉得下坠之势一缓,随即似有活物在身下负着自己向水面升去。

他狼狈地挣扎到岸上,又是咳又是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往潭中一望,不由得大为吃惊,原来救他上来的竟然是一尾足有一臂长的大鱼。然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还在后头,大鱼化作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模样,安抚了他好一阵,听了他诉说缘由之后,还答应帮他取深潭水回家给母亲饮用。自遇见少年起已经有半年之久,少年果真次次替他取水,从不曾爽约。

 “伊阙附近深潭……那是横公鱼的地盘啊。”叶修琢磨了一下,问道:“鱼鳍是不是极为宽大?通身白色,会飞?”

阿毛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白色,鱼鳍也不大。阳光下头看着倒有些金色……嗯,金色。”

 

两人告辞出来,叶修自听了阿毛回答之后就若有所思,黄少天仔细地盯着他:“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歪念头?”

叶修一本正经地否认:“当然不是。”

“别狡辩了,你一这样笑我后背都麻了……快说快说!”

叶修不答反问道:“来了这么久,可曾去过龙门?”

 

东都洛阳,北依邙山,南对伊阙,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四水环绕。“龙门黛翠眉相对,伊水黄金线一条。”一句,说的便是伊水所分山峦。黄河水流经西侧,被两边山峰峡谷一路约束,水流愈发险急,一路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向前,峡谷的最窄处,即是“禹凿龙门”的“龙门”。

二人立在一旁峭壁之上,黄少天看得有些心旌动摇,连打湿的袍角都顾不上,连声道:“真痛快!”

叶修目光仍然凝在前方:“我听人说,龙门之上,即使晴天也常有云雾聚集,果真如此。”

黄少天嗅了嗅,“咦”了一声:“那是龙气啊,虽然有些淡,但绝对是龙气。”

叶修笑道:“天下黄河之险在此,鲤鱼跃龙门之处在此,怎么会没有龙气。”

桃花三月,鱼跃龙门,遭天火烧尾,化龙而去。

叶修扳着指头算了算:“不过得有二三百年没有黄河鲤跳过去了吧……或者说,两三百年间连真正的黄河鲤都很少来这里。”

黄少天纳闷道:“为什么?”

没跳过的鲤鱼额前则会有一个被火灼烧似的点子,李太白有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说的便是这个典故。

叶修无奈道:“……因此连试都不愿意试一次。”他似是有些郁郁不乐,随即振奋道:“不过没关系,不出意外的话,你我应该立即就能见到一位。”

 

黄少天站在不远处看着潭水边的少年,悄声问叶修:“就是他……?看着年纪真小啊。”

叶修不答话,走上前去,对那少年道:“哭有何用?”

少年眼中满是泪水,见有生人来,慌忙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就待往潭水里跃去。

“别躲了,我们知道你是谁。”

被叶修一句话绊住了脚,尴尬地僵在那里。

“哭什么?不如说说是怎么回事呗。”见少年有些戒备之色,黄少天爽快地指指自己:“你看,我同你一样嘛。”

叶修捡了块石头坐下,懒洋洋地笑他:“你是个圆毛在地上跑的,他是个带鳍在水里游的,哪里一样?”

黄少天黑了脸:“一天不拆我台你就难受吗老叶!”

少年听他们斗嘴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来去了几句话,终于放下戒心给他们讲起事情的缘由。

 

叶修所说不错,这里是横公鱼居处,少年自出生起就与族人在这一方潭水之中之中。横公鱼因是神兽一类,自幼便都勤加修炼,一心所求都是修仙之道。

自本朝皇帝懒于政事以来,天下各地颇有些大大小小的波动。族长感知天地灵气,料定乱象已生,一向殚精竭虑也终于支撑不住,只得带领族人南迁。少年虽然勤修不辍,却始终不能如族人一般腾空而飞,更遑论道术精深。无奈之下只得独自留居原地。想起同族人、同幼时好友分别,加之前路一片茫茫不知所往,故而在此哭泣。

说完还跑去取了潭水,黄少天喝着果然是冷冽甘甜,大大赞了几句,少年便腼腆地笑了起来。

叶修叼着根草芯,叹了口气:“我与你们族长是故交……但他这次,还真是看走眼了。”

说罢起身拉起少年:“族人会飞,你百计千方不得。族人白色,你是金色。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是横公鱼?”

少年愣在那里。

 

自那日起,叶修每日早出晚归赴龙门教导少年。陪阿毛念医书这个活计就丢给了黄少天,认认真真一条条念下去,大半本书翻下去,终于在念到“雷丸”的时候,阿毛母亲腹中突然无声无息。阿毛不敢确认,又重复了两遍,依旧毫无回答。

一大一小同时喜道:“它怕雷丸!”回来同叶修一说,叶修了然道:“哦。只是还需要些蜜做药引……”随即施了法术让阿毛母亲病情暂时安稳些时日,答应待寻了蜂蜜来就与她根治。

 

又过了月余,已是季春时节。叶修兴致勃勃地邀黄少天一同去龙门,说是奇景难得,定要同看才好。

黄少天在山崖边站定,他耳朵尖,虽然水声隆隆,仍能听到叶修嘱咐少年牢记咒法与水势,少年一一应了,抬头望望黄少天,对他挥挥手,展眉一笑。眉眼间虽然还是一样天真稚气,但也多了些坚毅之色。

叶修驾了朵云立在半空,向少年点了点头。

只见水流自远处而来,少年纵身跃入湍急水流之中,化为一只金红色大鱼,随水而上。将近龙门时,水流一个急转弯便撞在峭壁上,被迫掉转势头扑向对岸石壁,顿时掀起滔天雪浪。

水势惊心动魄,黄少天望着水中一力奋进的鱼儿,颇有些忧心,只待危险时便要下水相救。

只见那水流势头正盛时又碰上河心巨大礁石,河水怒咆着直冲青天,一阵轰然巨响后方落入谷底。

黄少天正要努力透过腾腾水雾寻找那条鱼,就听半空里的叶修朗声笑道:“往哪里看?”他蓦地抬头,只见龙门上空不知何时已经聚起大朵浓黑阴云一个身影倏然穿过云层,隐约可见金色鳞片一闪。

黄少天大喜,跳到叶修所驾云朵上大力拍着他肩膀:“他跳过去了!”

话音未落,只见云朵中电光闪烁,少年所化鲤鱼尾部被青色火焰灼烧,随即身形暴涨,鳞爪俱现,身形如电地朝着叶黄二人方向而来。

 

那是一只金红色的龙,周身尽是细小雷点,噼啪作响。叶修摸了摸它的龙角,欣慰道:“去罢。”

龙点了点头,又在他二人身边盘绕几周,长啸一声,便挟裹风雷青色火焰,腾空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天际。

一时云散天开,又是碧空如洗。

 

黄少天直到回了居所还回味着方才情景,待激动劲儿过去,向道:“老叶你这件事办得漂亮得很!”

“不愿看到好苗子被埋没掉而已。”叶修袖着手悠然道:“再说……我可是许多年没听到龙吟了。”

他掂了掂那不离身的褡裢,皱眉道:“瘾也过了,现在也该做些正事了吧。前几天隔壁沈家说他们少爷怎么的?”

 

沈家住得离他二人居处不远,算是街坊。家里尚算殷实,沈老爷与沈夫人膝下只有一子,前些年娶妻生子,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和和美美过下去了,谁承想先是儿媳因病亡故,儿子不知是悲痛过度还是如何,跟中了邪一样成日沉睡,至今已有三年,水米不进竟然也气息不绝,求医问药无数也毫无起色。二老听闻叶修是得道高人,遂让家中总管上门延请,只希望能救独子一命。

亲眼见那沈少爷之后只觉得满脸青气,似乎是命不久矣。叶修像是对他的枕头十分感兴趣,凑近前端详了半天。看完了病人,两人茶也没吃便告辞出门。黄少天活动了下肩膀,斜眼看着叶修:“那枕头有问题?”

色如玛瑙,触手生温,一见便可知并非凡品。

叶修点了点头:“那是游仙枕。”

以游仙枕入梦,十洲三岛,四海五湖随心而至,比列子御风还要方便几分。

“游仙枕对凡人来讲,不过是游目骋怀而已,并无其他益处。可是对要修炼的妖鬼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至宝。”

黄少天来了兴致:“你是说沈家那位是碰到妖精了?”

 

叶修挠挠头:“大约是吧,不然何种梦境能让人贪恋到这个程度,三年都不肯醒来?”

“那等什么,除了它便是。”黄少天说着就要往回走,被叶修一把揽住肩背兜了回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同我去见一位故人。”顿了顿,又道:“为你去寻一柄好剑。”

 

这一走便是半日之久,入山深处。黄少天本以为是要拜访哪位隐者,没想到一路被领到一座布满藤蔓的石壁之前,三四月里头藤条上花开得正好,叶修拂开扶疏藤条花叶,原来不是石壁,而是个山洞口,洞口最上头似乎镌着些字。

黄少天走近了细看,原来是“谁非过客,花是主人”八个字,笔致风流,不只是何人所书。他暗暗将这几个字在心里咀嚼了几遍,心道,这是个解人。

叶修熟视无睹,只叩了叩门,朗声道:“故人来访。”

石门岿然不动。

“我是叶修。”

眼见要吃闭门羹,叶修无奈叹道:“给你和沐橙每人裁幅云锦做裙子?”

石门这才缓缓打开放他二人入内,黄少天扫了一眼,这时才发现不只是山洞那么简单,这里是个极为隐秘的山中墓穴。

虽然筑于山中,又是墓室,却丝毫没有阴冷气息,两旁石壁上数盏鲸脂长明灯将不长的墓道映得通明。黄少天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急着向前走,而是仔细瞧了瞧壁画。

画中一群人奏舞乐,丝竹管弦一应俱全,另有一人做剑器舞,面目虽然不甚清晰,身姿却风流灵动,妩媚中可见英气,不由赞道:“真是位美人。”

叶修笑道:“好眼光,这便是此墓墓主,楚云秀。”见黄少天一脸的茫然,遂给他细细讲起昔时楚云秀以剑舞名动四方,尤擅“满堂势”,其精妙之处不下公孙大娘,乃是城中的一绝,每每观者如堵。又有乐器名家舒氏姐妹相助,一执琵琶一执横笛,每舞到“破阵”,到末尾往往是琵琶收声如裂帛、笛音抛到最高戛然而止时,满堂寂然无声,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惊雷也似地叫起好来。

楚云秀既擅剑器舞,又兼之姿容绝世,当年东陌看花,惊动洛阳人,不知是看花耶,看人耶。

黄少天爱的便是世间好景好物,闻言悠然神往:“要是亲眼见着就好了。”念及佳人已逝,语气满满都是遗憾。

叶修笑着宽慰道:“你也不用发什么感慨……她和沐橙现在成天在一处,日子逍遥的很。”

“啊?”

“你当她是什么人?是来历劫的,如今劫毕归位,身在蓬莱,比我们这餐风饮露四处奔波不知好上多少。”

黄少天适才他还满腹惆怅一心惋惜,被叶修一句顿时统统烟消云散,颇有些无语凝噎。

 叶修正色道:“好了,闲话少说。”他站在棺椁后,面对石台,默念咒诀,朗声道:“借剑一用!”

石台上宝剑待他话音一落,直直地向他们这边飞了过来。叶修闪身躲开,黄少天顺势扑上前去握住剑柄,拇指一顶,嘡啷一声剑已出鞘,顿时寒气扑面,如同霜雪一般。他舞了两招,欣喜道:“真是把好剑!”

冰雨在他腰间一震,似是十分不满,黄少天赶忙拍拍剑鞘安抚了几声,犹自嗡声不休。叶修温言道:“游仙枕只能带人生魂,冰雨煞气太重恐怕不能一同去。否则若论优劣,三界神兵利器之中,宝剑里你若称第二,谁敢忝居第一?”这才渐渐安静下去。

黄少天又拍了拍它:“这种醋也吃?”

墓中不便久留,两人拿了剑便从原路返回墓道口。黄少天见石门在身后合拢,又望了那些字一眼:“这句也是楚云秀写的?她喜欢花?”

叶修将拨开的藤条又小心覆回来,摇摇头:“她只是喜欢这句话,喜欢花的是另一位故人,这话也是从他那里听来。”

“你故人怎么这么多……”

叶修闲闲撑开伞,露齿一笑:“你要是不睡那些年,故人怕是要更多些。”

黄少天被戳中痛脚,早将反复告诫自己不同他言语上计较的信条丢在九霄云外,一路从山上吵到山下,嗓子几乎要冒烟。

 

二人转天又到了沈府,沈家少爷依旧沉沉睡着。黄少天在屋里来回踱步:“十洲三岛,谁知道他究竟是在哪处?难道要一个个地找过去?这得忙到哪年哪月啊!”

见叶修只摩挲着那枕头不语,又道:“我要出去转转,这屋里好重一股灯油味儿。”

 

叶修抬眼看了看桌上:“大白天哪里来的灯油味儿?”指指桌上烛泪痕迹:“而且他家点的可是蜡烛。”

黄少天皱着眉嗅了嗅,肯定道:“就是灯油味儿,不会错的。”

叶修沉吟了一会儿,一拍脑门:“原来是它!我却没有想到!”口中念念有词了一会儿,奔出门去不知叮嘱了众仆从些什么,回来便拉着黄少天往榻边走:“快快快,赶紧的。”说罢自顾自脱了鞋子上榻去,看他还站在那里不动,伸手拍拍自己旁边:“来啊!这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进来,速战速决。”

黄少天脸色走马灯地变幻了一会儿,艰难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打起了这种……心思……啊?”

叶修已经用一个瓷枕将陆书生所用的游仙枕换了下来,闻言一愣。他是何等心思敏捷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猜出他想岔到了哪里。当即侧身支肘躺下,冲傻在一边的黄少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什么时候动的心思,你还能不知道?来罢。”

见黄少天越发张口结舌,方才大笑出声,解释道:“骗你的。已经知道他们的去处,现在你我二人要借这游仙枕一同入梦,将陆家这位少爷带出来呢。”也不待黄少天反应过来,又换了副严肃的声气:“时不待人,少天。”

黄少天如梦方醒,匆匆爬上床榻:“你说他们去了哪儿?”

“瀛洲。”叶修已经占了一半枕头安然躺好,背对着他答道。

“拿走了枕头他不会醒?”

叶修轻松道:“他都睡了两三年了,生魂早就被拘在那边,这么一会儿不打紧。”

黄少天跟着侧身躺下,左挪右挪始终觉得不得劲,干脆散了发髻,阖目前还待嘟囔两句,一挨枕头却只觉得浑身飘飘然,如同卧入云朵一般舒适,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黄少天额头一痛,睁眼时正倚着一棵树,被叶修用指头弹了一个脑嘣:“醒醒,已经到了。”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环顾四周,发现他们二人正身处一片密林之中。不知道是何种树木,树叶都极为宽大,加之群树茂盛,只偶尔从叶片间隙洒下些日光来。

“怎么走?”

叶修掏出个树枝模样的东西,顶端分了两个叉,随着叶修所念咒诀慢慢地弯向一边。叶修毫不犹豫:“走这边!”

黄少天眯起眼看了看:“这不是迷榖?你将山海图里的神木随便折来用,西王母知道吗?”

“嗳,年纪轻轻的要懂得变通嘛。”

“我好歹也有一千多岁了好吗你才年纪轻轻。”

“好好好,老人家快跟上,别走丢。”

 

约莫半个时辰后,黄少天坐在溪流边上掬起一捧水痛饮:“老叶你个……”匀了一下气息又道:“要再信你一回,我这黄字就倒过来写!”

叶修从褡裢里翻出个药瓶给他涂药:“不挨蜂蛰,焉得蜂蜜嘛。”

两人找到了毒蜂巢,取蜜时刚好撞上回巢的群蜂,被撵得慌不择路。好容易逃脱了,黄少天耳根后被蜇了一口,肿起又红又亮的一个大包来。大约是叶修手重了些,他便出声呼痛:“疼死了!明明是你下手掏的蜂窝,为什么连我也追啊?” 

叶修拍拍他头安慰道:“大约是瞧着你英俊,有些舍不得吧。”

“好意思嘛这时候还拿我打趣!”

 

 待休整完毕,出了密林,才真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就如同洛阳费心整理院子的多是富贵闲人一样,三洲十二岛上多是些修为精深却一心只图逍遥的,有大把时间可花在打理栖身之所上头。宫阙城府、亭台水榭自不必说,随便从路边拔棵草都可能是昆仑的灵气都催生不出的仙品。

叶修摇头叹气,义正词严地斥道:“奢侈!糜烂!我这些年没来,竟没想到仙界竟有了这样的风气!”言毕以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望望,转头严肃地问黄少天:“你带凿子没?我瞧那边檐角的明珠不错,咱弄下来带回去呗。”

“瀛洲仙乡里注意一下身份形象好吗叶财迷……”

二人一路救了只角楔入树干的仙鹿、分了想长个子的小仙童一粒丹药,扶了一位被自己胡须缠住脚、跌在地上的老仙人,还顺便同人家打听了瀛洲灵气最盛的地方在何处。

老仙把自己的胡子小心盛进锦囊里,大方地给他们至了路:“就在岛西侧,镜子附近便是!”

 

 

“这可……不止是镜子吧。”黄少天仰头望着那座足有几人高的镜台,喃喃道。

那镜台边框上上刻着精巧的忍冬纹,镜面清透明澈得像颇黎盘子一般,并不是人间常见的昏黄铜镜。

叶修坐在最低的台阶上,眼见着黄少天一路登着台阶到了镜面前头:“这是因缘镜,能照见原形和前后三世因果。”

黄少天探头看了看,伸手碰了一下,镜子如水面涟漪般微微波动,随即逐渐清晰起来,映出只精神奕奕的狮子。他得意道:“嗳,原身也还是威武得很。”说完冲叶修招手:“老叶你不来看看?”他同叶修相识多年,却从来没看出叶修原身究竟是何物。

 叶修将手里的伞扭一扭,变了把蒲扇出来扇着:“左右照不出我来。”没听见例行的抬杠,疑道:“怎么了?”

黄少天已经转到了镜台背面,静了一刻大呼小叫道:“老叶你狡猾不狡猾!你不是说照不出你来吗!而且你什么时候站到我后头来的,显摆你身手快吗!有本事回去比一比!”

叶修不吭声,黄少天下了台阶犹自在嚷嚷,他却面色十分古怪:“你在那背面看见的……果真是我?”

 黄少天鄙夷道:“那还有假?不认得谁也不会不认得阁下的嘴脸。连你耳垂上的痣都很清楚。”

叶修艰难地启齿似是要说什么,想了想,终究绷不住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

黄少天被他笑得发毛,追问究竟什么意思,叶修咳了两声:“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头仔细说与你听。只希望你不要后悔才好。”语气暧昧,黄少天听得又是一愣,嘴上却不肯认输:“怕你不成?”

 

叶修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在镜台旁按九宫八卦踏了位置,默念咒诀,镜台旁空旷平地凭空浮现出一座宅院来,屋舍俨然,僮仆进出,门前车马来往络绎不绝,只是似乎同周围隔绝一般。叶修拉着黄少天一径进了院子,迎面撞上个十分妖艳的女子,似是家中主妇,正指指点点地吩咐仆从搬运东西,见叶黄二人闯进来,大惊失色:“你们是何人?”

黄少天目中光华一闪,眼前哪里还是妇人,尖嘴长须,分明是一只得道的鼠精。他冷笑一声拔剑出鞘:“我倒要问问你是何人!”

二人缠斗之时,叶修早已进了屋子,拉出个人一同回到庭院当中。看形容,不是那沈家少爷又是谁。

沈少爷满面惊疑:“你是谁?闯入宰相府中该当何罪?”

黄少天收了剑:“再这样睡下去,你小命就在这梦里,你家那宝贝也成了她囊中之物了。”

游仙枕认主,只有当一任主人身故,方有转赠的可能,否则偷抢到手也毫无作用。那妖精真是看中了这一点,随着沈少爷入梦,又借着充沛灵气造出另一个幻境,只望将他在这里困死,现世里的游仙枕便可顺利到手。

沈少爷惶急道:“梦……?我明明记得我是如何考中功名,如何一路平步青云……怎么会是梦?你们两个妖人休要骗我!”慌忙环顾一周,高声唤道:“娘子!你又去了哪里?”

黄少天手里拎着只灰老鼠在他面前一晃:“看看你的好娘子罢。”

沈少爷定睛一看,那老鼠在黄少天手里挣扎不休,耳朵上钉着颗珍珠耳饰,可不正是一早起来他亲眼见他娘子梳洗时所戴。只是这时在一只老鼠耳朵上,显得分外滑稽。

他腿一软跌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叶修取了杯水,指尖蘸了水珠在空中一弹,顿时满院仆从消失殆尽。见他兀自喋喋不休,厉声喝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然痴愚至此。人间百年尚如一梦,你本就尚未醒,何故又来寻这梦中之梦!”

沈少爷如遭雷击,灵台霎时清明,黄少天拍拍他肩膀:“你看。”

他回头望去,眼前垂柳荷花如同经历着一个过快的秋季,霎时枯败,宅邸雕梁画栋如旧画般悄无声息褪去颜色,随即倏然倾颓。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叶修此前打发了仆从,叮嘱不论听到何种动静,千万不可随意闯入。这时叶黄两人悠悠醒转,沈少爷还熟睡着,那厢里他家的幼儿却已经哭闹了起来。黄少天自问上不怕万千天兵下不怕山崩地裂,活不怕皇帝老儿死不怕泰山府君,如同抱着个烫手山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叶修见他一脸慌里慌张,安慰道:“你寻个他喜欢的玩意儿逗逗他。”

“我哪知道他喜欢什么?”

叶修随口道:“就……人呢,天性不就喜欢那些毛绒绒软乎乎的东西?尤其伤心难过时,若是能抱上一抱,那再好不过了。”估摸着沈少爷快醒了,帘子一掀便往东屋快步走去。

 留下个进退两难的黄少天,想起玉真公主养的那只鸳鸯眼儿狮子猫,沉思了一会儿,一咬牙:“豁出去了!”

 

叶修在东屋里环顾一周,榻上人还未醒,不一会儿墙角却有了响动,蹿出只耗子飞快地向院中奔逃。叶修紧随其后冲出去,终究慢了一步,正忧心被它走脱,冷不防斜刺里蹿出个影子,一口将那耗子吞入口中,吃完蹲在那里慢吞吞地洗起脸来。

叶修同它对视了一会儿,哭笑不得。他听黄少天说有灯油味儿,料定这是多年前那只盗食了佛前长明灯油、潜下界来作乱的鼠精,却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失了法力的鼠精会葬身在黄少天喂熟了、寻来隔壁找他的黄狸猫嘴里。

叶修平日里同黄少天斗嘴成了习惯,这一眨眼间便有了许多句诸如“失敬失敬,没想到少天近日来并不是在玩闹而是练兵”之类的调侃话,一转身便要到西屋去逗逗那位正焦头烂额哄孩子的。他出来之前,屋里的小祖宗尚哭闹不休,也不知道黄少天是怎么办的,还没进屋就听见孩子咯咯的笑声,诧异道:“哟,还挺有一套的嘛……”

话音未落便把自己噎住了。只见榻上一个乖乖坐在那里拍手的小童,而小童对面是一只鬃毛都未长齐的幼狮,圆头圆脑的甚是可爱。大约是打定主意要逗孩子开心,正咬着彩球卖力翻滚,十分尽心。

叶修坐到榻边,赞道:“对对,就是这样。少天很会举一反三嘛。”他之前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自相识起便以“威风凛凛的大妖怪”自诩的黄少天真的特意变幻出幼年原形来,倒是份意外收获。

幼狮琥珀色眼睛骨碌一转,叶修硬是从中读出了“才不相信你”的神情,笑着借机凑过去将他皮毛捋乱,被幼狮一口咬在手上,幸好牙齿还不十分锋利,只留了两排牙印。

 

断断续续昏睡了三年之久的陆家少爷终于悠悠醒转。眼皮沉重干涩,眼前景物渐渐清晰起来,只见榻边站着个二十许年纪的陌生青年,怀里抱着个毛团对他笑:“真是好睡。”外间有仆从奔跑走动,呼喊“少爷醒了,快去禀报老爷与夫人”之声不绝。他脑中尚有些混沌,被小厮扶坐起来用了些饭食,入口但觉粘稠香甜,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答道:“这是黄粱饭。少爷刚醒,叶先生说吃这个才不至于克化不动。”

他猛然想起适才梦中对他厉声高喝之人,面貌可不正是乍醒来时榻边那一位?这时方才意识到那人所言非虚。他望望窗外,窗棂间隐约可见盛放着的一枝玉兰,外头春色如酒正浓,又二位高堂要奉养,数不尽的好诗书未读,有玉雪可爱的孩儿……

而此前高门大户雕梁画栋,紫袍玉带钟鸣鼎食,妻妾成群儿孙绕膝,将他困在梦境中的一切,不过一枕黄粱。

 

叶修取了沈家的报酬,又以此前在瀛洲取的蜂蜜为药引,合着雷丸,果真将阿毛的母亲腹中的应声虫根治。母子二人千恩万谢,一定要酬谢恩人。叶修百计千方推辞不得,干脆取出一向以来报价的绢帛在阿毛面前晃了晃:“看啊,我等修道之人,以助天下人为己乐,视钱财为身外之物,非要给报酬,那就按这个来吧。”

阿毛羞愧道:“我不认识字……”

黄少天在一旁闷笑,叶修噎了半天,艰难地挪了挪手指招呼阿毛来看:“这个一字笔画少,你总是该认得吧?”

“这个认得!”

叶修满意地点点头:“嗯。这两个字是‘一饼’,我给人治病呢,就要一个素蒸饼就够啦。”

母子二人终究不是叶修对手,半信半疑地糊弄了过去,千恩万谢地走了。

叶修揩了把汗:“这可比捉妖惊险多了。”

黄少天笑得十分狡猾,凑上前来使劲儿扒拉开他手指,缓缓将那绢帛展开。叶修一松手,干脆将绢帛全塞到他手里头。

 “金一饼银十饼钱千贯”。叶修刚才将绢帛卷了起来,只露出“一饼”两个字。

黄少天笑着揶揄他:“财迷有道,不错嘛老叶。”

叶修自己扛着伞已走出好远,闻言头也不回,只冲他招招手:“走罢。”

黄少天笑着将那绢帛塞入怀中,快步跟了上去。

 

【章二 黄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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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拖延症无药医T T结尾奇怪更无药医……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这句是张钫先生刻在他书房外的楹联。

横公鱼的记载在《神异经》里可以找到,颜色是胡说的【。

迷榖出自山海经,有黑色纹理,佩戴在身上可以防止迷路,是路痴居家旅行必备良品【。

 下一章就叫做《远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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